惨不忍睹之睹 早晨七点刚过,夫人手机声响。 “喂”? “傅先生起床了吗?让他马上准备好,几分钟后我们车子到,接他去西宝兴路签字。” 我在迷糊中一个鲤魚打挺,穿衣,着袜、漱口,洗脸,吃药,啃面包。十分钟后我急步跑到小区广埸上一辆奔驶车前,只有这车是发动着的。裹着羽绒服的司机招呼我坐到副驾位置上。几秒钟后,我还未系妥安全带,车轮已窜出小区大门。 司机小宋,从事殡仪服务已十二年了。“傅先生,我们的人昨夜通宵排队总算搞到一个号了。八点钟,西宝兴路开门放人签字办手续。” 他所讲的西宝兴路是指上海宝兴殡仪馆,座落在西宝兴路上,因此西宝兴路就成了殡仪馆的代名词。就像漕溪北路200号,苑平南路600号是殡仪馆,精神病院的代名词。 约模二十分钟后, 一个拐弯来到了西宝兴路门口。还未下车,便见乌压压的人群把殡仪馆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。估摸着起码有近千人。路二旁停着数百辆车。勿用问,都是为死人而来。 小宋拽紧我的袖口,挤进人群,扭头左右巡视,突然用力将我拖到二个穿黑色羽绒服的老阿姨跟前。老阿姨见了小宋高兴地挥起手中的几张字条,“弄到五个号”!老阿姨笑眯了眼,沉沉的黑眼圈显示出决不是一个通宵的结果。我立马愧疚起来,我昨夜的梦香是她们寒风中熬夜换来的。 小宋给了我一字条,上写176。大门口铁栅栏开了一条缝,六七个保安把守,一个保安负责对号、编号、发表,然后挨个放人进门。我的表格上编着177号。 我来到办理大厅二楼,已有近二百人排成了长蛇型,绕了三道弯。八点已准时开始办理。第一关,先办理遗体接运事宜。这一关只有二个接待窗口。第二关,办理火化事宜。这一关有三个洽谈室六个工作人员接待。等候大厅和接待厅之间有道玻璃门隔着,七八个保安护着,可望不可及。 我赶紧找到蛇尾排上。这许多人排队,人声鼎沸,各种消息接踵而至。进入非常时期,西宝兴路每天最大限度受理四百人殡仪。龙华殡仪馆也一样每天四百人。这俩大沪上殡仪馆竭尽全力作表率,沪上另外的十三家殡仪馆也马力全开,滿负荷运转。我数学不好,不敢根据这一家四百推算出申城十五家殡仪馆一天“殡仪”多少人? 另一个更可怕的数据我更不敢推算,上海一天到底有多少人离世赴阴巢?大门口的近千人说明每天四百个额度的殡仪服务显然是供不应求。这可是魔都上海啊。自开埠以来,上海出过这样的事吗?是长毛小刀会暴动吗?是淞沪抗战吗?是蒋匪帮二六轰炸吗?是血吸虫“万户萧疏鬼唱歌”吗?现在是死无葬身之地,连鬼都没地方唱歌啊。排在队伍里,听着各路信息,想起了那位高中生的作文题《真想生活在新闻联播的世界里》。因为里面有国家卫健委每天的通报。 一个幽灵,一个“收放自如”的幽灵在申城徘徊着。 我的老岳母,90高龄了,住在养老院安享晚年。疫情三年,太太平平。谁料年末飘来了“收放自如”的幽灵,养老院破防,护理员莫名受感染,老岳母跟着中招,四天后,血氧饱和度归零。四天中,养老院有送其他老人去医院急救,等救护车4~5小时,医院里候诊2~3小时,一番折腾,有的老人再也回不了养老院。有的则当机停诊回养老院,总比躺医院走廊地上強吧。我老岳母则在养老院医护人员精心照料下,静静走完最后一程。 排着队,大家七嘴八舌议论开。这么多人过世,有人死在医院,有人死在家里,有人死在养老院。大伙认定,死在医院里的最惨。进不了停尸房,放在走廊边,没法照应,更不用说可以洗洁更衣了。一个四五十岁的阿姨沙哑着讲:“阿拉姆妈已在医院放二天了,身上还是件旧的滑雪衫”。 第二惨的是病死家中的。殡仪服务跟不上需求,遗体无法运走,只能阴阳同室居寝。排在我前面的中年男子,他家过世老人已在家中放了六天。“我们只好用冰袋,开冷空调,真是急煞人了”。他边说边摇头,哽咽着“屋里还有其他老人和小囡呀”。周遭排队的人都跟着摇头叹息。 “都怪这只枪毙鬼”!一个汉子忍不住喊了出来,一手指向对面墙壁,墙上有段“金句”,下面有个签名。 “枪毙?!便宜它了,要千刀万剐!”此话一出,掷地有声:有赞声,有骂声,有掌声..... 三者惨度较低的是死在养老院的老人,至少能有间房,有张床能安静地躺着。有生命监护仪用着,有药吃着,有医生巡视着,有护理员看着。总之,还存在着起码的尊严。但是,养老院与外界严格隔离,生死离别之际,家属无法亲自守护亲人,小辈无法尽孝送终,更无法为我岳母更衣整容。 小宋送去了一套寿衣,护理员小陈请了另几位同事为岳母做了护洁,更衣,整容。传来照片,老太太干干净净,从从容容。 “替高寿老人穿寿衣,是要发红包的”。小陈发来微信。说真的,我们根本不懂这些规矩。赶紧微信了一千元,叮嘱小张谢谢帮忙的同事们。 至今,岳母还在养老院躺着。何时遗体能移送殡仪馆啊? 排在最前面的人有已经办好手续出来了。他们传来了确切消息。今天受理的人,要排到12月31日方可移运遗体,1月1日元旦火化。死在家里的人,可提早一天,即12月30日接尸,31日火化。同时殡仪馆采取三无规定,一无追悼会,二无告别仪式,三无化妆整容服务。每个代办家属须在洽谈室签字画押按手印。同时,家属也无须交讨仼何费用。 天啊,礼仪之邦,生死离别,无礼无仪!天谴啊!我们再也见不上母亲大人一面了!我打开保留的微信,岳母养老院中生活起居的视频就成了最后的留念了。 泪目,泪目,大厅中顿时就有人哽咽起来。 队伍行进得极慢,半天挪不了一米。一打听,一次只放五个人进去。看来要排4~5个小时。为啥不多设几个窗囗?”都羊了。能来上班的都是杨过和杨康。” 工作人员如此,大厅中的死者家属又何尚不是呢?其中好多人还是正阳呢。一位穿花布裤子的胖大嫂在泡电话粥。“阿拉一家门全阳了。阿爸大前天走了,我还是中队长,今天硬撑到西宝兴路来。侬先借点钞票给我,来汕伐啦?” 我没有羊过。我这个属虎的,今天是“明知山有羊,偏向羊山行”。我是虎落羊群,豁出去了。 小宋及时赶到,带来二个爷叔二只板橙来替我们排队。否则我自我掂量是吃不消站立几个钟头的。他将我领到三楼,一排悼念厅外面有沙发可坐。他递上替我买的早餐,一碗赤豆粥三只菜包。 对面沙发上坐着一位年龄和我相仿穿红色滑雪衫,戴顶红帽子的人。要是几天前,我还当他是圣诞老人呢。他问我:“侬几岁啦?” “七十三。” “噢,我七十二,小侬一岁。侬羊过了伐?” “呒没。侬呢?” 他朝我翘起大姆指“我还羊了嗨。今早出门就38度,所以到此地来坐一息。” 我立马目测一下他和我之间的距离,五米以上。听天由命,我咬了一口菜包。“侬排几号啊?”我问他。 “300多号。” 我估算一下,这位圣诞老人要等到晚上七八点钟才能轮上。不知吃得消伐? 嗨,啥人吃得消?上海吃得消伐?! 等了近五个钟头,终于轮到我了。办了遗体接运手续后,又排了一个小时队,到洽谈室办好了火化手续。乘小宋车离开西宝兴路已是下午二点多了。大厅中还有二百多人在煎熬,大门已经有人排队,开始了等着明天发牌的煎熬。生死离别的煎熬在医院里,在养老院里,在家里,在殡仪馆里漫无止尽地折磨着上海人。惨不忍睹,也得睹。 今天是2022年12月30日,我写下12月28号的西宝兴路纪实,只是告知亲朋好友:我还不是一只羊。 傅 震 2022-12-30 于沪上
|